当长逾20米、重近50吨的沃尔沃重卡驶进浙江常山高速服务区时,已经过了零点。大大小小几十辆在这过夜的货车,早把停车场塞得满满当当。
理着寸头、胡子刮得溜光的郭先超,从这辆“钢铁巨兽”上下来,麻利地解完手,一头钻进驾驶室的卧铺。驾驶座上换成了之前在睡觉的李昌建。
三分钟不到,货车重新上路,载着五颜六色的布料,在飘雨的黑夜与浙江渐行渐远,借道江西,奔广东而去。
这对都已年过半百的搭档,供职于浙江柯桥广通东方快运(下称广通东方)“柯桥—广州”车队。按着“人休车不休”的要求,两个司机轮换驾驶,中途不下车住宿、吃饭。
柯桥年产印染布可绕地球500多圈,柯桥区交通运输局数据显示,每年有七八百万吨的布进出柯桥,九成以上通过公路运输。纺都柯桥“布满天下”,离不开货车司机夜以继日的车轮滚滚。
车轮上的生计
跑出老家三套房
四个小时前,这辆满载30多吨布的货车,从柯桥出发,按要求得在16个小时内赶到广州。抵达当晚,再把广东产的全棉布、服装,依次运往安徽望江,浙江吴兴和慈溪等几个纺织服装基地,最终返回柯桥。
这一圈行程3200公里,耗时三天,郭先超每年要跑100多圈,已经跑了11年。为了方便白天装车、卸货,郭先超每次都是晚上开始“画圈”。装完即走,到站就卸,每天至少有16个小时在车上。
出发当天下午,当一辆辆小货车川流不息从柯桥滨海印染集聚区拉来面料,在物流站点集中装车时,郭先超才有难得的下车休息时间,回宿舍洗个澡,再对付吃口饭……
物流站点里,装卸车和叉车来回穿梭,自如地前进、后退、转身,像一个个芭蕾舞演员。
柯桥在全国印染业“三分天下有其一”,素有“中国最大染缸”之称,100多家印染企业集聚在滨海新区。刚拉布回来的小货车司机邹玉付一边卸货一边抱怨,今天发货的企业多,自己在滨海堵了三四个小时。这个40岁的四川汉子每天要运四五趟,一趟100多匹,得从中午忙到半夜三四点。
物流站点距离世界最大的纺织贸易集散中心——中国轻纺城仅6公里。轻纺城里的布商,每天也会运来十多吨面料发往全国各地。他们主要是散货,“几匹布一个订单,少的只有几十米布”。
对布商和物流公司来说,公路运输比航运成本更低,比铁路时效更快、更灵活。广通东方部门经理傅奕玮2013年入职前,干的是铁路行包运输。“今天柯桥染的布,明天可能就到了广州中大布料批发市场,后天就能制成衣服。”他说。
眼下,从柯桥到广州,1吨布料公路运费已经压缩到300块钱。“接近成本价”,在两地都有纺织服装生意的杨浩规介绍,一匹布从柯桥到广州走物流只要5块钱,远比快递划算。
广通东方董事长汤纪开介绍,公司现有100台17.5米长的半挂车,其中一半每天往返广东,到广州的就有20台。按每匹布100米计算,每辆大货车一趟能装1000匹布约10万米。
“布满”天下的柯桥,催生了一大批物流企业。汤纪开记得,10年前,从柯桥到广州的物流公司不到10家,如今增至40多家。
由于当天从广州返回的车晚了,广通东方车队队长方健军,不得不从市场上再调3辆大货车补充运力,其中就有郭先超和李昌建的车。直到晚上六点,调来的车开始装货,他才吃上晚饭。
当叉车把最后一包布抬进车柜,已经是晚上八点,两位中年司机准时发车。
半个小时后,郭先超把车驶上G92杭州湾环线。这一趟,他们要走6条高速公路,哪些路段易发事故,哪些路段容易拥堵,已经牢牢刻在脑子里。
这只500马力的进口“钢铁巨兽”,在郭先超的手上,温顺地以80到100公里时速奔跑。没多久,卧铺上的李昌建就传来轻轻的鼾声。
车过浙江义乌,高速上小汽车越来越少,沿途除了快递车、运百货的货车之外,就数拉布的货车最多。仅凭呼啸而过的声浪,郭先超就知道车里拉的是什么。“快递车的货柜大,但质量轻;拉百货的车厢小……”甚至一辆车拉的是泡货还是重货,他也一眼便知。
55岁的郭先超在平均年龄不到40岁的卡车司机中,算得上名副其实的“老司机”。29岁时他就从安徽五河县老家来浙江开车,先后拉过宁波港的集装箱、横店影视城的钢筋水泥、台州温岭的钱江摩托,“对浙江比老家还熟”。
像老郭这样经验足、开车稳的司机,在圈子里很吃香。柯桥的货车司机不少来自安徽省五河县。“老郭开得好,圈里人都知道。”
车越开越大,里程越来越长,老郭的月工资从刚摸方向盘时的几百块涨到了现在的一万五。他算了一笔账:跑一圈公司给3000元,相当于每公里约一块钱,他和搭档各一半。
和自己贷款买车、找活的同行相比,受雇于物流公司的司机单趟收入并不高,但每天都有活,收入稳定。不背贷款,不担心油钱和过路费,更不用管装车、卸货,“专注把车开好就行,总收入也不一定输单干的司机”。
“方向盘一转,给个县长也不换。”路遥在《平凡的世界》中描写上世纪70年代中期到80年代中期的卡车司机是让人羡慕的“高大上”职业。如今,在五河老家有句话,说货车司机“胀不死饿不愣”,意指跑大车饿不死,也挣不到什么钱。
而前几年,老郭买车入股公司,一辆车110万元,他出资30多万元,占股35%。分红加工资,最好的时候,月入2万余元。靠着开货车,老郭给儿子在老家县城买了婚房,又在镇上添了两套三层小楼,惹得老乡羡慕不已。
老郭说,这是他一公里一公里跑出来的。
驾驶室里的“过命交情”
最好的搭档就像两口子
货车司机的生活以四个小时为单位划分。按规定,连续行车四个小时得强制休息至少20分钟。
车到常山时,老郭已经笔直地坐在驾驶座上将近四个小时。接下来,他可以睡上四个小时。
无论是驾车还是睡觉,寂寞始终是驾驶室里的主旋律。手扶方向盘时,老郭双眼注视的前方,驾驶舱外是货车冲破黑夜的呼啸,驾驶舱里只有发动机低沉的轰鸣。
全程3200公里,但这对搭档经常说不上10句话。
开车的时候,搭档在补觉,不能多说话,更不能像有些网红司机那样,自顾自地搞直播、刷短视频,“耽误搭档休息,影响接下来开车”。
一路上,为了打发无聊和困倦,老郭一根接一根抽烟,一口接一口喝浓茶,一趟得费半条烟。面对别人递来的好烟,他却嫌不够“烈”。
尽管感冒还未痊愈,开车时他还特地把空调温度调低,免得暖风吹得他犯迷糊。三月初,柯桥冷得人直哆嗦,广州人已经穿上薄薄的长袖,短时间内的冷热交替造成的感冒,对郭先超来说是常事。“感冒药让人发困,只能到了广州再吃。”
搭档开过货车就算是“过命”的交情。开车最怕疲劳,眼睛一闭,自己和搭档都没了,两个家庭也毁了。
郭先超和李昌建说话少,不意味着关系僵,恰恰是有了足够的默契,不需要多唠叨。
在老郭看来,最好的搭档就像两口子过日子,什么时候该做什么心里一清二楚。更重要的是,要像两口子一样,互相包容,床头吵架床尾和。
“搭档时间长了,难免有纠纷矛盾,最怕心里窝着气,开赌气车。”在一旁开车的老李插话说,互相看不顺眼,一言不合就“散伙”的司机搭档不少。
是不是开赌气车,老司机一看油耗就知道。油耗高了,很可能就是开赌气车。老郭介绍,有的司机对搭档有怨气,看他睡得沉,故意踩急刹车,把对方搞醒。“只睡两三个小时,怎么能开好车。”
“我不困就多开一会,让他睡够了再开,没必要斤斤计较。”尽管在同一家公司已经10年,哥俩却是去年才开始搭档。两人已经熬成性格沉稳的老司机,一拍即合,不需要磨合期。“出来是挣钱的,没必要斗气。”
李昌建是老郭眼里“不急不躁,安心开车”的典型。50岁出头的老李,开了大半辈子车。无聊时,他就带着耳机听广播。
别看老李总是一脸笑呵呵的,事实上他肩上担子不小。三个小孩还在上学,再加上房贷,每月工资所剩无几。早在2005年,老李曾贷款买了辆9.6米的货车跑运输,没想到买的是“孬车”,非但没挣到钱,前后还搭进去20多万。“有同行,没同命。”现在老李不敢请假,一心想的就是平平安安多跑几趟车,多挣点钱。
“很少人会找新手搭档。”去年,老郭的表侄想跟他学开大货车,被他直接拒绝。“新手开车比较危险。”
话虽这么说,老郭之前的搭档却是儿子郭浩。年轻人刚开车时才22岁,挂挡都不熟练。好在学习能力强,在老郭事无巨细地耐心指导下,几个月后就能独当一面。
事实上,父子搭档在业内是禁忌,一旦出车祸,两代人没了。“要是有门路,谁舍得让孩子开大货?”郭浩高中没毕业就出来闯社会,干过后厨、销售、进过车间,最后觉得开大车自由,铁了心要跟老爸学。
父子搭档了八年,在圈子里算罕见。驾驶室里,父子间的对话不多,也免不了有互相看不对眼的时候。父亲嫌儿子刷短视频,耽误休息;儿子觉得父亲小题大做。但毕竟是父子,气一会儿就消了。更多的时候,是父子互相照顾。儿子晚上多开一会,父亲白天开的时候让儿子多睡会儿。
去年,郭浩被提拔为“柯桥—广州”车队队长,成了父亲的上司。“队长不好干,手机24小时待命,堵车、出故障司机都找他处理。”在老郭看来,这份工作需要不断和人打交道,对性格腼腆的儿子是很好的锻炼。毕竟,货车司机太封闭,接触外界少,时间久了,只会开车,很难转行。
“他办事井井有条,考虑事情比我还周到。”对儿子“青出于蓝而胜于蓝”,老郭难掩自豪。
没多久,驾驶室里又陷入安静。车过上饶,老郭已经熟睡,偶尔一阵颠簸也没把他吵醒。
长途中的生活哲学
人生不会永远是坦途
刚过六点,天没亮,车在晨雾中停在了江西宁都高速服务区。早已醒来的老郭下车洗脸,冰冷的水瞬间消灭了困倦。
车刚起步,前面是一段十几公里的连续下坡。再次执掌方向盘的老郭只靠偶尔轻踩刹车控制速度。
他淡定地解释,频繁刹车费油伤车。这辆车起步就要5块的油钱。更多时候,车靠配备的液力缓速器控制速度。
“下坡频繁刹车,上坡猛踩油门,油耗就大。”老郭说,好司机与差司机跑一趟油钱能差1000多元。
车到坡底,老郭借着惯性让车滑上长坡。他透露省油的“秘诀”:开货车三分油门七分滑。“时速超过一百时松油门,让车滑到八十再提速,一次滑一两公里不在话下。”
过了九点,路上的车多了起来。老郭提醒,开大车视线要看到一两公里以外,不能只顾眼前。说这话时,他轻松超过了另一辆运布货车。
“人生就像开大车,不会永远是坦途。”行至一段急转弯的下坡,老郭将时速控制在30公里左右,缓缓驶离这一段“全程最危险的路”。
在他看来,开车悟出的道理同样适用于生活。比如,做事不能急躁、在岗一天就要脚踏实地干一天、眼光要放长远,多想想几年以后的事……他还发现,很多日常可能讨儿子嫌的“老生常谈”,在车上说儿子就不觉得唠叨。
老郭奉行“干一行爱一行,干得长才能得到快乐”的工作信条,却对年轻人“今天干这个,明天干那个”有着出于意料的理解。“年轻肯定要多闯闯,不闯哪来的机会。年纪大了,自然就安定下来。”
他自己就是因为年轻时候在老家挣不上钱,才来浙江讨生活。
“如果知道前面封路或者堵车厉害,就提前换条路。没必要硬往前顶,徒耗时间。”对老郭来说,堵车是常事,有时候一堵就是一夜,“走走挪挪最消耗人”。他觉得,跑长途的经历,像极了自己的人生,走走停停,磕磕绊绊,虽偶有插曲,但终会达到目的地。
“现在开大车的条件比以前好多了。原来路况差、车也孬。有时候一百公里要跑上一天一夜,而现在只需要一个多小时。”他现在还记得,十几年前,在东北开车时,冬天车打不着火,得拿柴火烤一两个小时。
1988年,中国第一条高速公路、全长18.5公里的沪嘉高速通车,郭先超过了几年才“体验”到它的速度。如今,我国已经建成全球规模最大的高速公路网络,高速公路里程增至17.7万公里,而老郭已经跑过了全国大部分地方。
九点半不到,货车穿过赣粤交界的南岭腹地九连山。两个多小时后,拐上京港澳高速,两旁的木棉花、三角梅已经盛开,没多久就能见到广州地标建筑“小蛮腰”。
此行的目的地是广州海珠区沥滘码头——一座珠江上的江心小岛。大货车一到,工人们就像“蚂蚁搬家”一样,在布堆里爬上爬下,“瓜分”一辆辆大货车上的面料,然后通过小货车将布分运至7公里外的中大布料市场和附近的服装厂。
浙江省印染行业协会会长、绍兴海通印染有限公司董事长李传海介绍,柯桥几乎能染所有的面料,而广州周边的印染企业在全棉和高档女装面料的纺织印染上更擅长,长三角地区一些童装、女装企业会从广州买进布料。
杨浩规估计,“柯桥运往广州的布,数量约为广州发柯桥的2倍。”
卸货的工夫,老郭和老李匆忙上完厕所,就着冷水洗簌,还不忘给同行递烟。
哥俩当天的第一顿饭,是站点外一家广东大排档的牛肉丸粉。这座城市,老郭和老李不知道来了多少回,但大部分时间都待在这个小小的物流园里。“除了吃饭,就是在车上休息,没怎么好好玩过。”
再过几年不能开大货车了,老李打算带着家人自驾游,到开货车路过的地方再好好逛逛。“虽然已经去过,但夜里黑漆漆的啥也见不到。”
而老郭打算把大车轮变成小车轮——回老家买一辆面包车,卖自己种的菜,结束多年来与家人的聚少离多。
下午五点,老郭和老家的媳妇、小孙女视频时,工人正在往车厢里装布。再过几个小时,他和老李将再次连夜启程,继续“画圈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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